黑格尔︱崇高的艺术

黑格尔(著)  朱光潜(译)

但是只有当作全体宇宙的真正意义来理解的唯一实体才是真理,只有它已摆脱在幻变的现象世界中的实际存在,作为纯然内在的实体性力量而返回到精神本身,因此摆脱有限世界而获得独立,它才能被看作真正的实体。只有在认识到神在本质上纯粹是精神性的,无形的和自然界对立的情况下,精神才能完全从感性事物和自然状态中解脱出来,也就是从有限存在中解脱出来。但是另一方面,这种绝对实体对现象世界仍然保持一种关系:它从现象世界看到它自己的反映。这种关系涉及上文所说过的否定方面,这就是说,整个现象世界不管多么丰富,多么雄伟庄严,就它对实体的关系来说,毕竟是明确地摆在否定方面的,由神创造,隶属于神和为神服务的。所以世界被看作神的一种显现,神本身就是慈善,神的慈善才使本来无权存在的被创造的事物获得存在和维持存在。 不过有限事物的存在是无实体的;在神的面前,被创造的事物是被看作飘忽来去的,无能力的,所以在神的慈善中同时也显出神的正直,是神的正直才通过本身消极(否定)的东西既显示出这否定面的无能,又显示出只有实体才是有能力的。正是〔造物主与被创造的事物之间的〕这种关系被艺术用作内容和形式的基础,才使艺术类型具有真正的崇高性格。理想的美和崇高当然是应该区分开来的。在理想里内在因素渗透到外在现实里,成为这外在现实的内在生命,使内外两方面显得互相适合,因而也互相渗透。在崇高里却不然,用来使实体呈现于观照的外在事物被贬低到隶属于实体的地位,这种贬低和隶属地位就形成唯一的条件,使本无形体的而且按其本质也不能用尘世有限事物来表现的浑然太 一的神通过艺术能获得一种表现,成为可观照的对象。崇高须假定意义处在独立状态,而和意义对立的外在事物则显得只是隶属的或次要的,因为内在意义并不能在外在事物里显现出来,而是要溢出外在事物之外,所以达到表现的只不过是这种溢出或超越。

在象征里主要的因素是形象。这形象要有一个意义,但还不能把它完满地表达出来。和这种象征及其不明确的内容相反,在崇高里意义就它本身来看是明确的,而且对于知解力也是明确的;而艺术作品则变成使一切事物具有意义的那种纯粹本质的表现,原来象征所固有的那种形象与内容的不适合,在崇高里则使神既内在于尘世事物而又超越一切尘世事物的意义晶明透澈地显现出来。艺术作品表现出这种自在自为(绝对)的意义,于是上述矛盾所产生的不适合就变成崇高。如果象征的艺术由于用神性的东西作为作品的内容就已可称为神 圣艺术,那么,崇高的艺术既然只赞颂神,就应看作唯一真正的神圣艺术了。

崇高领域的内容,按照它的基本意义来说,一般要比在真正象征的艺术里较窄狭,因为象征只停留在对精神事物的追求上,在精神和自然的交互关系上有较广阔的伸展余地,能由精神转化为自然形象或由自然转化为与精神相协调。

这种崇高,按照它最早的原始的定性,特别见于希伯来人的世界观和宗教诗。在不可能找到足以充分表现神的形象的地方,造形艺术就不能出现,出现的只有用语言来表达的诗。

对这个阶段作进一步的研究,我们提出以下的一些一般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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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etro Lorenzetti, The Crucifixion, 1340s

1.神作为创世主和世界主宰

希伯来诗的最普遍的内容是神。神作为服务于他的世界的主宰,不能体现于外在事物,而是从客观世界里退回到他的孤寂的统一里。所以原来在真正的象征艺术里还是结合为一体的东西现在已分裂成两橛,一是神的抽象的自为存在,一是世界的具体存在。

a)作为太一实体的这种纯粹的自为存在,神本身是无形象的,不能以这种抽象概念的身分呈现于感性观照。所以想象在这阶段所能掌握的不是就其纯粹本质来看的神性的内容,因为这是不可能由艺术用适当的形象来表现的。因此,剩下来的唯一内容就是神对他所创造的世界的关 系。

b)神是宇宙的创造者。这就是崇高本身的最纯粹的表现。生产以及万物都以自然生育方式从神脱胎出来的这种想法在崇高里第一次消失掉,让位给神凭精神的力量和活动来创 造的想法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朗吉努斯早已举这句话作为崇高的最突出的例子。世界主宰这个太一实体当然也要达到外现,但是这种外现是最纯粹的,无形体的,精神性的:它就是文词,即作为精神力量的思想的外现,凭这文词叫它存在的命令,要获得存在的事物就立即默然听命了。

c)但是神并不把这被创造的世界作为他的现实存在而进入到它里面,而是仍然退回到他本身,但不因此就和他的对立面构成二元。因为被创造的事物就是他的作品,离开他就没有独立性,它之所以存在,只是为着显示神的智慧、慈善和正直。太一是一切的主宰,自然事物并不是他的现实存在而是他的无能力的偶然附属品,只能使他的本质现出外表而不能真正得到表现。这就形成涉及到神方面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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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rtolo di Fredi , The Adoration of the Magi, ca. 1390

2.抽去神的有限世界

从一方面看,太一神既然按上述方式和具体的世界现象分裂开来,而本身被独立地固定下来,而从另一方面看,客观外在世界又被规定成为有限世界,摆在次要地位,所以无论是自然的存在还是人的存在现在都获得了一种新的地位,只有通过显出它们自己的有限性才能成为神性的一种表现。

a)所以自然和人的形象现在都第一次成为被抽去了神的东西摆在我们面前,因而也就成为散文性(枯燥)的东西。希腊人说过一个故事,当阿高斯远征队的英雄们航行穿过赫勒斯彭海峡时,原来象两股剪刀忽开忽闭的两岸岩石忽然停住不动,象树根扎在土里一样固定下来了。崇高宗教诗的情况与此颇类似,有限世界在它的凭知解力的定性里固定化,和无限的本质相对立了,而在象征的观照里一切都不守住正当的地位,有限事物随时可以转化为神性的东西,而神性的东西也随时可以转化为有限存在。例如我们如果从古印度诗转到《旧约》,就会发见自己仿佛转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其中情境、事迹、动作和人物性格尽管和我们这里的不同,对我们是很陌生的,我们却仍然觉得它们很家常亲切。从一种令人昏眩的颠倒错乱的世界,我们转到《旧约》的情况里,看到一些人物形象都显得是非常自然的,他们的坚定的宗法性格在其定性和真相上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b)上述观照方式使事物的自然过程成为可理解的,使自然规律得到承认。在这种观照方式里惊奇才第一次获得了它的地位。在印度的观照方式里,一切都是惊奇的对象,因而不再有什么是值得惊奇的。在可理解的联系经常遭到破坏,一切事物都弄得颠倒错乱的地方,就不可能出现惊奇。可惊奇的事物须以事物转变有可理解的线索以及人有日常的清醒意识为前提,因为只有在这些惯常的联系遭到较高威力破坏时,才有所谓惊奇。这种惊奇却不是崇高的一种真正的恰当的表现,因为自然现象的惯常过程,正和这种过程由于神意和自然的屈服而遭到的破坏一样,都被显示出来了。

c)所以如果要有真正的崇高,就必须把全体被创造的世界看作有限的,受局限的,不是独立自足的,因而只是为显示神的光荣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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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lluminated Psalter,late 1100s

3.人的个体

在崇高这个阶段里,人的个体正是从这种对万物虚无的承认以及对神的崇敬和赞扬里,去寻求他自己的光荣、安慰和满足。

a)就这方面看,《旧约》中的《诗篇》替真正的崇高提供了经典性的例子,它对一切时代都是一个典范,显示出人在对神的宗教观念中所见到的东西怎样被表达出来,闪耀着灵魂的最强烈的崇高的光辉。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有权要求独立,因为一切事物之所以存在,都是凭借神的威力,都是为着颂扬这种威力,同时也为着承认它自己的无实体性和空虚。所以如果我们前此在关于实体的幻想及其泛神主义观点里看到无限伸 展的可能,在这阶段我们应惊赞的却是心情崇高的力量,它让一切都消逝掉,以便显示出神的唯一的威力。《诗篇》中第一百零四篇是一个特别生动的例子:“你披着光就象披着一件衣裳,你把天空展开,象一幅帷幕……”。在这篇诗里,光、天空、云、风的翅膀都不是本身自有意义的东西,而是为神服务的外衣、车辆或信使。接着就歌颂到神凭智慧安排了一切事物:从地下流出的泉水,流灌山峰之间的河流,山峰上在树枝间栖息和歌唱的空中飞鸟,使人心欢乐的酒和神自己栽种的黎巴嫩的香柏,大海和在其中游息的无数生物以及巨鲸——这一切都是神所创造的。凡是由神创造的也由神维持其存在。你藏起你的面孔,它们就恐惧;你收回它们的气,它们就消逝了,又变成尘土。人的空虚也由神的仆人摩西在第九十篇里所作的祷告中明确地说出,例如说,“你把他们冲掉,就象一次洪水,他们就象一场梦,也就象草,早上长得很茂盛,晚上就被砍掉,干枯了。你一怒,我们就要毁灭;你一发雷霆,我们就要死亡”。

b)所以涉及人方面的崇高是和人自身有限以及神高不可攀的感觉联系在一起的。

b1)不朽的观念不是从崇高这一领域起源的,因为不朽的观念须根据一个前提:即个别的自我,灵魂,人的精神须是一种自在自为的东西。在崇高里只有太一才被看作不可毁灭的;在它面前,一切其它事物都被看作既可生又可死的,所以本身不是自由和无限的。

b2)因此,人就觉得在神面前,自己毫无价值,他只有在对神的恐惧以及在神的忿怒之下的颤抖中才得到提高。我们看到这种人生空虚的苦痛在一些哀歌怨词里,在一些发泄深心苦楚的向神呼吁的祷祝里,都描绘得淋漓尽致,非常动人。

b3)反之,如果个人对着神坚持自己的有限性,这种心甘情愿的有限性就成为恶,恶作为祸害和罪孽只属于自然和人方面,在本身无差别的太一实体里,却找不到任何地位,象苦痛和一般消极的东西一样。

c)第三,在这种空虚中人毕竟还获得了一种比较自由独立的地位。因为从一方面看,从神的平静而坚定的意志和命令中产生了为人类应用的法律,从另一方面看,人的提高就使他能见出人与神、有限与绝对之间的完全清楚的分 别,因而主体就有能力去判别善恶,在二者之中作出决择。所以对绝对的关系以及人在这种关系上所显出的符合或不符合也有助于个人及其态度和行为。因此,在他的正当行为和对法律的遵守中就可以见出他和神有一种积极的关系,他就会认识到,他的生活中的积极的情况,例如幸福、欢乐和满足,都是遵守法律的结果,而消极的情况,例如苦痛,灾祸和压迫,都是违反法律的结果,前者是恩宠和报酬,而后者则是考验和惩罚。

 


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二卷),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90-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