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托与“艺术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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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结论”反观下的对艺术本质的理解

 高建平丨文

      “终结”的话题,是从黑格尔开始的。黑格尔所做的,是将艺术放在全部精神史的体系之中。在黑格尔的叙述中,充满着对古典艺术的赞美,以及对艺术黄金时代一去不返的忧伤。对于丹托来说,情况则不是如此。新艺术的层出不穷,给他带来阐释的焦虑,也由此出现对艺术本质的质询。丹托自己的对“终结”命题的理解,也有着一个深化的过程。他在1984年提出这个命题时,主要论述了“再现性视觉表象”,以及技术的进步的可能性被耗尽后,黑格尔的哲学是怎样提供进步可能性。此后,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花了十年的思考,将这一终结观大大地扩展了,将之理解成“全部宏大叙事”的终结。丹托从四个方面来论证“艺术终结”:艺术的哲学化、艺术历史意义的终结、艺术发展与进步可能性的耗尽及叙事的终结。应该说,在不同的时期,丹托对这四个方而的强调是不一样的。艺术本来是供人们欣赏的,从欣赏中,可以透露出意义。当艺术品要依赖于解说或阐释才能被人们所接受之时,艺术品的这种独特地位就开始丧失了。这种倾向发展到极致,就是丹托所举的《布里洛盒子》。一件日用品的包装盒,被照样作了模仿,没有美,不提供欣赏和享受,甚至与原物也看不出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分,却被当作艺术品。其原因正在于社会和思想文化,以及艺术发展的状况,使得人们对它作出艺术的阐释成为可能。于是,它就成了艺术品。“艺术终结”的观点,是从进步的观念提出来的。当我们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艺术之时,似乎在暗示,后代胜过前代。后一代人的艺术是比前一代人强了,弱了,还是只有变化。如果是强了,那就是艺术的进步,如果弱了,就是退步,如果说,只有变化,那就是不进不退。艺术向着一个方向发展,是进步。而当艺术有了多种可能性:怎么样都行,不体现技能,与美无关,只是在一定的“精神-社会-物质”一体性的层面起着对话功效,这时,艺术就“终结”了。
     “终结”似乎一直处在被误读之中。丹托作过多次申明,说“终结”(end)不是“死亡”(death)。
在终结说遇到质疑时,他打过这样一个比方,说明什么是“终结”:童话都是用这样的话结束:从此王子与公主过着幸福的生活。经历了种种磨难,故事到达了一个幸福的结局。这时,一个叙事结束了,以后的叙事并非不存在,而是与此无关。如果想通一些,将终结说成死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哈姆雷特》剧终时,哈姆雷特死了,丹麦王子来了,新生活开始了,这也是“终结”。一个人死了,无论是带着希望死还是带着失望死,生活终将前行。在丹托的《艺术的终结》一文发表五年之后,亦即他的收有《艺术的终结》一文的著作,即《哲学对艺术的剥夺》一书出版三年之后,弗兰西斯·福山发表了他轰动一时的《历史的终结?》一文。比较丹托与福山的“终结”观,会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正如我们前面所说,丹托的“终结”观来自黑格尔,福山也是如此。但是,福山认为,马克思对这种“终结”观进行了改造,并发展出了以《共产党宣言》为代表的历史终结于共产主义的观点。这是福山所反对的。福山从一位名叫亚历山大·科耶夫(Alexandre Kojeve)的俄裔法国学者对黑格尔的阐释得到启发。科耶夫认为,黑格尔认为历史终结于1806年,那一年,拿破仑在耶拿之战中打败了普鲁士军队,标志着法国革命的自由、平等理想的胜利。福山还反对经济对政治文化的决定观点,认为要用黑格尔的理念克服来自左翼的对唯物史观的强调和来自右翼的《华尔街杂志》派的决定论唯物主义。

与福山相比,丹托所接受的黑格尔终结观,更多受到了马克思而不是科耶夫的影响。

丹托喜欢用马克思的话,说明历史的终结。马克思设想道:“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历史是从原始社会开始的,它会在共产主义社会结束。共产主义社会之后,生活还会继续,而且是幸福的生活,但那就是一个后历史的时代。分工造成的物质对人的统治并由此形成的人的奋斗历程,在这里终结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丹托认为,艺术终结的标志是:“正如马克思也许会说的那样,你可能早晨是一位抽象主义者,下午是一位照相现实主义者,晚上成了极简的极简主义者。或者你可剪纸人,或者做任何你喜欢透顶的事。多元主义的时代来临了。你无论做什么都已无关紧要,多元主义的意思就是如此。当一个方向与另一个方向一样行得通时,方向的概念就不再适用。”

但是,这时还有艺术吗?艺术的本质是什么?丹托提出一个定义:辨别艺术与非艺术的根本特征,一个极简的定义,在于在历史的一个独特的阶段,由于借助理论而进行阐释,一物能获得意义而另一物不能。

这么说当然太抽象了。如果我们回到当代艺术的命运问题,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

艺术发展到20世纪后期,实际上是在双重压力下走向“终结”的,一种是丹托所谓的被哲学所剥夺,而另一种则是被美所剥夺。前一种情况存在于哲学家的焦虑中,而后一种情况下则存在于资本家的快乐和资本家所制造的快乐之中。前一种情况造成艺术与美脱离,后一种情况造成美压倒艺术。这后一种情况,就是日常生活审美化所带来的从工艺设计到通俗文化,再加上娱乐业所带来的处处皆美的世界。艺术在这种双重压力下终结。

 

——节选自《“进步”与“终结”:向死而生的艺术及其在今天的命运》

原文载于《学术月刊》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