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艺术史学者的心灵史

王春鸣

1

张燕(1944-)老师是我在东南大学读硕士研究生时的老师,教我们艺术论著导读和艺术史课程。她笔名长北,扬州人,艺术史论家,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兼任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专家、浙江省博物馆聘任专家。专著《中国艺术史纲》获“全国高校20062009年人文社科优秀研究成果二等奖”;《<髹饰录>与东亚漆艺》获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提名奖”、2016年“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其他成果获1994、1997年“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奖”、2000年“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2001年“南京市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2008年 “南京市文艺奖银奖”、2011年“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奖”、2001年中国高等教育美育研究会“优秀科研著作二等奖”、2014年中国高教美育研究会“优秀科研著作一等奖”等等。

老师的自传《飞出八咏园——问道途中的流年碎影》,我是一口气读完的,中间几次泪流满面。读完之后,立刻去当当网买了十本,送给我喜欢的学生。那段时间里,我正在给学生讲屈原,讲到川端康成、海明威。这些人都是理想的殉道者,非常了不起。但是,我告诉他们,读一读你们手中这本书的副标题:问道途中的流年碎影。这本书的作者已经七十岁了,受时代和家庭影响,她从童年起就历经伤痛和坎坷,小小年纪就失学进厂,从女工成为写出《中国艺术史纲》、《中国古代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髹饰录>与东亚漆艺》等著作的著名学者。治史问道,她从来没有放弃,走得孤独而又深情。这样的殉道精神,是很不容易的。

2

现实中人来人往,知音难找,但是,艺术中有,学问中有。读张燕老师的传记,我看到她怎样一点点找到知音,并且拼出性命来对待。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感情,总要用完了再走。生活中用不完,就用在精神观念上,就安放在问道途中。

张燕老师在自传中,没有过多地提及她是怎样做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的。其实,那也是她最美的一面,学生们围桌而坐,张老师的讲述,使小小的教室起秋云,沐春风,听的人、讲的人都是神飞扬、思浩荡。读她的书也是如此。一个思想者的精神气质、一个美好的女子对人生和艺术的审美,在字里行间光芒四射。我想起魏晋女中名士谢道韫。这女子是名士谢安的侄女、谢玄的姐姐,她的母亲阮容则是竹林七贤之阮籍的族人。国学大师余嘉锡说:“道韫以一女子而有林下风气,足见其为女中名士。”名士和才女是有区别的,谢道韫身体里流淌着阮氏一族的遗风,又生逢依旧崇尚风神气韵的东晋,再加上家世、才华,她的不羁和旷达都非寻常女子可比。这样的评价给张燕老师恰如其分,张老师,是当代不多见的女中名士。

林下风度的表现之一,就是“秀极冲云天”而高处不胜寒,就是对世界和自己的要求太高。张老师在最好的青春年华,在自己的岗位上,在当时的政治时局和家庭状况下,做到了一个女儿、一个女子的最努力与最好,可是,理想和心没有办法安顿,她读万卷行万里夯实理想的基础,与屈原、与白居易、与天地自然神遇,逐渐获得身心的自由。她把书斋里的暗自消磨,比作“用一支蜡烛,慢慢去炖东坡肉”,妙语如珠。还有哪个学者,能这样精当地诉说人生的况味呢?一片赤子之心,在一生不灭的文火上逐渐绚烂、入味,对一个以全部身心追求理想的人来说,那种滋味,本来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做学问不容易,一个从小失学的女性要在艺术史的领域闯出来,更是要忍受许多常人、男人无法体会的艰辛。张老师借这本传记完成了对父母、社会的体认,对人生的翻检和自我参悟。这是一个当代女性学者的心灵史。

《飞出八咏园》也是一本非常好的散文集。整部书的叙述节奏,随着人生的转折与迈进,也在逐渐由密而疏,从一念执着,终至淡泊空明。张老师深谙讲课的艺术,常常把学生讲得下课了也不愿意走。当她在写自己的人生故事时,也是笔随心动,因为母亲被打成右派,大哥、二哥、弟弟和张老师都没有办法再上学,于是,“14岁的我,自己把自己担当起来了,”那种勇敢让人潸然泪下;《十年飙风》这一章,语言和心境也是乌云密布,直到读到“现在,我的人生已在徐徐降落,从容,有余裕甚至还有段夕阳无限好的光景”,我的心跳才放缓下来。我尤其喜欢的是《懵懂童年》那样的文字,写小时候家在扬州名园八咏园梦幻般的童年光景,细腻的白描笔法,让我想到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轻轻摘下晚饭花的花萼,长长的蕊丝便挂了下来,蕊药却勾在了花管里,花萼成了一只小小的铃铛。把一管管挂着铃铛的晚饭花一圈圈穿在狗尾巴草的茎上,便做成了一张垂满流苏的花灯。捻起草茎轻轻一转,红花白丝绿萼旋转飞舞……”读这样的文字真心欢喜,希望那个小小的孩子就这么美下去,快乐下去。也明白了张老师一生的辛苦都是有起因的,是自找的,因为从生命之初,她就开始对美念念不忘,执着地追寻远方。

3

杭州会间学生携家口看望

六十岁以后,张燕老师改用笔名叫“长北”。这两个字取自本名的一部分,是构成张老师丰富人生不可或缺的笔画。她的人生经历和治学道路,在今天这样一个充斥着各种后现代文化症候的社会,确实有一种励志的、传递文化永恒价值的意义。在书中,我看到一个学者的真诚,以及这种真诚给张老师治学道路上带来的艰辛和光彩。

 

(原文载于《江苏作家》201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