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史:从古希腊到当代》译者序

高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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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高兴门罗·比厄斯利的这本《美学史:从古希腊到当代》能以中英对照的形式出版。这是一本我喜欢的书,伴随着我度过了许多美学的岁月。我初次读这本书时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我硕士研究生刚毕业,在一所大学教书。当时,这本书给我的印象很深:给大人物留下了恰当篇幅,论述得精炼而全面;在提到历史上的一般人物时,能放在一个发展过程之中,画龙点睛地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而不只是列出人名和作品名;紧紧抓住哲学美学的核心,又对文学、美术、音乐、戏剧等艺术中的重要观点能给以恰到好处地有所涉及;在处理与自己同时代人的观点时,能努力做到客观公正,而不是只讲一家之言。当时我就想,这本书如能译出来,对中国学生学习美学,对中国美学的建设,会是一件大好事。

第二次精读本书,是我在瑞典读书时的课程要求。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美学系攻读博士学位。这本书是那儿的规定教材,而且是导师让我读的第一本书。为此,我花了整整一个夏天,仔细读了一遍,记了厚厚的一本笔记。然后,再将一些重要段落用红笔划出来,做到能背诵或复述,既从中学习美学知识,也从中学习专业英语的表述方式。终于考试过关,拿到了宝贵的两个学分。

第三次通读这本书,是我几年前回国后给研究生上课。我要求研究生读这本书,我自己也再读一遍,写出一个笔记、补充材料和读书心得三合一的讲稿。几届学生带下来,讲了好几遍,每次都再把书的主要内容再温习温习。

第四次全面通读,就是这次翻译了。

关于这本书的作者门罗·比厄斯利(Monroe Beardsley, 19151985)的一些情况,我想中国学术界已经很熟悉了。他生于美国康涅狄克州的布里德波特(Bridgeport),在耶鲁大学受教育,以后主要在坦普尔大学哲学系执教。在20世纪的40年代,他曾与W. K. 温姆萨特合作,写出两篇著名的文章,即《意图谬误》和《感受谬误》。这两篇文章,前一篇试图区分作者的意图与文学作品的价值,后一篇试图区分读者的感受与文学作品的价值,他所持的是一种反浪漫主义的,“新批评”的立场。对此,他自己在本书中有所介绍。

作者的美学代表作,是出版于1958年的《美学:批评哲学中的问题》。这本书被公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美学著作之一。该书基本上坚持了分析美学的方法,但又深受杜威实用主义美学和现象学美学的影响,对所有最重要的美学问题都作出了回应。这本书的两个最基本的立场是,新批评式的艺术独立或自律和审美的优先性。前者是说,艺术作品与自然物一样,具有客观性。欣赏和批评只是对该物的性质认识而已。对象的真实性不依欣赏和批评者的观念而改变。后者是讲,艺术品是审美价值的主要源泉,尽管自然物也有美,但只有在艺术品中,审美价值才得到集中体现,审美价值构成了批评的主要标准。这些观点对中国读者来说,应该是比较容易接受的。可惜的是,这本书至今还没有中译本。差不多在同一时代出版的苏珊·朗格的《感受与形式》、鲁道夫·阿恩海姆的《艺术与视觉》、恩斯特·贡布里希的《艺术与错觉》等重要著作,都已经译成了中文,而这本在美国的哲学美学圈子里有着更大影响的著作,却还没有翻译出来。可以说,不读这本书,就无法对于20世纪的美国美学有一个公正全面的了解,无法说明美国美学如何走进分析美学(作者是分析美学的代表人物,又吸收了实用主义美学的因素),又走出分析美学(今天美国美学家通过重读杜威,又对比厄斯利的一些观点形成新的理解)的过程。除了这本书以外,作者还写过两本书,即《批评的可能性》和《审美的视点》。

我们这里译介的,是比厄斯利的一本美学史著作。比厄斯利有意识地将历史写作与理论写作区分开来,在这本书对他自己的美学谈得不多。不过,从本书序言中用分析美学的观点对美学这个学科的界定,以及本书最后对当代经验主义论述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他的基本美学倾向。

在英语世界,较有影响的西方美学通史类的书,大致有这样几本。有两本用英文写成的,这就是鲍桑葵的那本最早的《美学史》,和基尔伯特和库恩合著的《美学史》。在这两本中,前一本1892年出版,后一本1939年出版。两本书都很有价值,特别是前一本,对于研究人员来说,非常值得一读。但作为一般学生读物,两本书都老了一点。在英语世界以外,还有不少美学史类的著作。其中影响较大的,有克罗齐的《作为表现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一书的第二部分,那本书更像是克罗齐美学的延伸。还有一套波兰学者塔塔凯维奇所写的三卷本《美学史》,这套书讲解细致,条理性强,还附有原文与英文对照本的参考资料录,很有价值,特别这套书中对中世纪东正教美学,非常精采,可以弥补前述各种美学史的不足。可惜的是,这套书没有写完,只写到康德以前“早期现代”时期。

那么,现在,在西方国家学美学的学生用哪一本书作基本教材呢?所我所知,还没有更新的美学通史出现,大学里所使用的就是比厄斯利的这一本。这本书的特点是,从古希腊写起,却将重点放在现当代,书中包括进了新形成的历史、新的资料、新的视角。书的篇幅安排是,从古代到英国经验主义占全书篇幅的一半,而从康德到现代的篇幅则占另一半。这样,既让让学生对美学的历史有一个大概而准确的了解,又迅速接近当代现实,了解正在出现的新的思潮、流派和方法。说自己身边的事,对正在出现的大量的材料作一概括,对还活着的同事作一评价,这些都是极其艰难的,但也正是这样著作,对学生最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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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在人名译法上采取的办法是,以《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和几本影响较大的西方哲学史著作的中文翻译为重要依据,再参考商务印书馆出的几个国家的姓名译名词典给出译名。至于地名,也是依照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地名译名词典。我的翻译原则是,能用现成译名的,就不要自创。尊重既有习惯,每一个姓名和地名都查一遍,宁愿自己的麻烦一点,不给读者带来额外的负担。

但是,有些译法,特别是一些术语,则尽管已经有了习惯译法,仍酌情作一些变更。我想,对于翻译中术语的处理,最理想的做法还是一一对译,即为每个术语找一个固定的汉语翻译。这不仅对读者理解原书的意思有帮助,甚至对美学本身的建设,也是有益的。但是,要全部做到这一点很难。这里挑选几个术语的译法,作举例说明:

一、         有几个用大写字母开头的词与这些词用小写字母开头词,意思不一样。在译文中,就努力寻找选择不同的汉语来翻译。例如,将Form译成“范式”,而form译成“形式”;将Idea译成“理念”,而idea译成“观念”。但是,Artart,由于用得太普遍,在不同的人那里意思又不同,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区别办法,姑且都译成“艺术”,只是将the fine arts给一个固定的译法:“美的艺术”。关于art, Artthe fine arts这三者在含义上的区分,我在一些文章已经详细解释过,这里不再重复。我的文章中的观点,也部分来自于本书,希望读者能在阅读时细心体会这三者的差异。

二、         过去有一些书将imitationmimesis都译成摹仿。这两个词在美学史上长期被换用,意义差别不大,只是前者来源于拉丁文,而后者来源于希腊文而已。本书在翻译时,采取硬性对应的办法,将前者译为“模仿”,而将后者译为“摹仿”。与此相类似,本书对representationexpression这两个词的翻译也作了硬性规定,即前者译为“再现”或“表象”,后者译为“表现”。

三、         有时,一个词也有两种译法的情况。例如image一词,本书一般译为“图像”,在有些情况下,也译成“意象”。在这里,“意象”不取中国人所说的“意”与“象”相结合的含义,或者抽象的“意”与具象的“象”之间的融合关系,而是指“意”中之象,或者mental image,即心灵中的图像。与此相类似的还有harmony一词的译法,当它指专门的音乐术语时,就译为“和声”,而指一般美学上的意义时,就译为“和谐”。另外,在英语中,nature有多种意思,在本书中,为了统一,只选取两种译法,即译为“自然”和“本性”,而尽量避免“本质”、“天性”等译法。

四、         一些书在译deformity一词,常常直接译为“丑”,本书努力将之与ugliness区分开来,将deformity译为“畸形”,而将ugliness译为“丑”。“丑”与“畸形”在现代美学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义,而在传统西方美学中,两者意义相近,例如在休谟的《人性论》中,两个词就是换用的。在译法上注意这种区别,对于更清晰地理解现代美学与传统美学,西方美学与中国美学的差别,能起到一定的帮助作用。

五、         在翻译到康德美学的论述时,有一些词颇难处理。例如,judgment of taste,现有的中文译本在翻译《判断力批判》时,大都译为鉴赏判断。从方便读者而言,这种译法当然是很好的。但是,taste这个词本来主要是由于一些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们的使用而成为重要的美学概念的,因此,在翻译这本史书时,就有一个前后章之间的术语统一问题。本书在不影响理解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将之译为“趣味判断”。

六、         在翻译康德的a priori transcendent概念时,努力将它们用“先天”和“先验”两个词分别译。与此相类似的还有“feeling”“emotion”两个词的译法。Feeling这个词过去常被译为“感情”、“情感”,等等,本书将“emotion”一词译为“情感”,而在不影响理解的情况下,尽可能将“feeling”译成“感受”。例如,苏珊·朗格的Feeling and Form一书,则《感受与形式》,而不像过去那样译成《情感与形式》。

 

这本书的原名是《美学:从古希腊到当代》。十二年前,此书曾以《西方美学简史》的书名,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过。这次再版,根据出版社的建议,定名为《美学史:从古希腊到当代》,理由是,这原本就是一本通史类美学书。这次改版,还校正了不少翻译上的失误。其中有些是我自己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的,有些是我的学生们给我指出的。特别是李天和朱俐俐两位博士研究生,读得很仔细,发现了不少小问题。能发现老师错误的学生,是好学生,在此感谢她们。在本书这次汉英对照版的出版过程中,蒋文博先生作了许多的努力。他还希望做一些本书的推广工作。我在感谢之余,还想说一句,这的确是一本值得推广的书。近年来参加一些美学和艺术界的会议,常听到一些很有才华的青年学者的发言中,出现西方美学史上的知识性错误。在一些著作和论文中,这种错误也不少。这本书也许会对他们有所帮助。

当然,作为一本世界美学史,这本书有很多缺陷。其一是,这本书毕竟出版几十年了,一些美学上的最新发展还没有能包括进去。其二是,这毕竟还只是一部西方美学的历史。本书作者在“序言”中提到,呼吁出现美学上的国际主义。我很喜欢这个词,不是“全球化”,而是“国际主义”!“全球化”意味着文化间趋同,特别是指在资本力量的作用下“被趋同”,而“国际主义”意味着文化间相互联系,相互起作用。一部美学史,不应该只是西方的美学史,也不应该只是西方对世界的影响史。我们需要一本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美学史。当然,先要有研究,然后才能写史。在过去一些年里,我所做的事是,读西方的书,研究中国人自己的传统。这样,研究就有了两个知识参照系。在两个参照系中进行研究,这不仅是中国学者,而且是当代一切非西方学者普遍存在的两难境遇,但同时,这也是他们的机遇。这样走下去,知识会一点一点地得到积累。写作一部全球美学通史的时机,在今天也许还不成熟,但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05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