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终结

《湖南医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8, 14(01):38-43

 

何建良

内容提要: “艺术终结”问题是当前国内外文艺研究中的热点之一。我国研究者主要围绕“什么是艺术终结”以及“艺术会不会终结”两个相关的论题展开,本文以此为线索总结了二十年来国内艺术终结研究的状况,对不同观点作出一定辨析与适当评价,在此基础上,指出我国目前的研究存在缺乏对话争辩、缺少艺术批评、缺失理论建构等问题,可从方法性、历史性、当代性等方面进一步拓宽思路、深化研究。

 

“艺术终结”问题是当前国内外文艺研究中的热点之一,其始作俑者是黑格尔。1983年,德国艺术史家汉斯·贝尔廷出版了他的名著《艺术史的终结?》,1984 年,美国哲学家阿瑟·丹托发表了《艺术的终结》,它“几乎是黑格尔的重复”,“这一书一文,在欧美艺术界曾经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讨论与回应,但却没有造成很深的影响。” 正如李泽厚先生所言,“艺术的终结与历史的终结密切相关” ,随着1989年日裔美籍历史学家福山的《历史的终结》的发表,西方学界逐渐对艺术终结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进入新世纪以来,“‘历史终结论’、‘哲学终结论’、‘意识形态终结论’、‘艺术终结论 …… ,像一棵棵小小的飞弹,不仅打进了书刊、报端和各种媒体,而且打进了文学艺术的圣殿,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哲学家、美学家、文艺理论家、作家、艺术家的惊悸和恐慌”。在这股“终结”潮流的裹挟下,特别是美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希利斯·米勒2001年第1期在我国《文学评论》发表《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 ? 》以后,“国内比较文学界和文艺理论界的学人都不同程度地介入了这一问题的讨论” ,于是,“经过必要的沉积与种种条件的激发之后,文学终结论从一种来自西方的学术资讯延伸为对于当代中国文学局势的学理判断,并且成为学术前沿话题。” 鉴于文学是艺术形式之一,这里也把文学终结当作广义的艺术终结讨论。饶有兴味的是,如果把1986年薛华出版的《黑格尔与艺术难题——一段问题史》与2006年刘悦笛出版的《艺术终结之后——艺术绵延的美学之思》这两本专著当作我国艺术终结研究坐标的话,我们吃惊地发现:艺术终结研究在我国已有20来年,并非像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我国学者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 。鉴于“艺术终结”问题的重要以及我国学界近年来对这一问题的理解存在某些误解,笔者觉得有必要对我国的艺术终结研究进行一次总结与反思 , 以期为今后此问题的进一步展开与深化提供一些有益的资源。

一、艺术终结是艺术死亡吗?

我国的艺术终结研究与讨论主要围绕“什么是艺术终结”以及“艺术会不会终结”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展开。从目前的研究现状看,在探讨艺术终结时,大多数学者 都追溯到黑格尔、丹托与米勒等人,并且试图从他们本身的论说中来进行理解。然而 在对黑格尔、丹托与米勒等人艺术终结的理解上却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观点:一种认为艺术终结并不是艺术死亡;另一种则认为艺术终结就是艺术死亡(或叫艺术消失、或叫艺术结束)。

首先看对黑格尔的理解。薛华通过分析黑格尔的思想 认为“艺术终结,意味着艺术自身在内容和形式上发生新的变化,新的转折,意味着成为另一特点的艺术。” 朱立元断定“黑格尔从未明确宣布过艺术终将衰亡,恰恰相反,他倒是明确肯定过艺术发展的永无止境,对艺术的未来充满着乐观和信心。” 刘方也宣称黑格尔提出的艺术终结问题并非是在对艺术本身发展作死亡的判决,而是就艺术在其客观精神发展的体系中的地位和作用而言。朱国华认为黑格尔并没有为艺术签发死亡通知书。 与上述理解不同,刘悦笛认为黑格尔“首度签发了艺术的死亡判决书。他始终是在思想体系内来扼杀艺术的,绝对理念的逻辑延展必然扬弃艺术而向更高的领域(宗教和哲学)移心。他的三段论始终是理念对形式的‘始而追求、继而达到与终于超越’。最终,喜剧发展为近代浪漫型艺术的顶峰,近代市民社会反倒成为阻遏艺术前行的力量,艺术的寿终正寝便最后闭合了黑格尔的美学花环。” 很明显,刘悦笛这里的“死亡判决书”与“艺术的寿终正寝”是把黑格尔的艺术终结当成艺术死亡来理解的。林自栋与刁杰也认为黑格尔“首度签发了艺术的死亡判决书”。

其次看对丹托的理解。周计武认为丹托是“在叙事的意义上用‘终结’(end)的,意在宣称某种故事(story)的结束(end)。” 所以,丹托的艺术终结“不是指艺术本身停止或死亡了,而是指艺术史的某种叙事内在地终结了。” 与之相反,刘悦笛依据丹托的话语“在今日,可以认为艺术界本身已丧失了历史方向 …… 由于艺术的概念从内部耗尽了,即将出现的任何现象都不会有意义 …… 从这种意义上说,艺术的时代已从内部瓦解了” , 判定丹托所要宣称的是:既然艺术的自身的能量都耗尽了,那么,它不走向死亡还能走向何方呢?

最后看对米勒的理解。米勒从1995-2004年以来共在我国期刊发表文章近20篇,当他2001年公开抛出“文学终结论”后,我国“反对者有之,赞同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然而在邢建昌与秦志敏看来,“无论是应和派还是反对派,都存在着对米勒‘终结论’的误读。”“米勒所谓的‘消亡’、‘终结’,并非字面意义上的所谓文学及文学研究的结束,一定程度上或可理解为文学以及文学研究原有样式的结束和新的存在方式的生成。”

艺术终结是艺术死亡吗?上述理解那种才比较符合原意? 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是:黑格尔等人似乎在说着“艺术终结又不会终结”的矛盾话语。黑格尔一边 说: “我们现时代的一般情况是不利于艺术的” ,“艺术对于我们现代人已是过去的事了” ,“在浪漫型艺术的发展中却形成了终结” ,“到了这个顶峰,喜剧就马上导致一般艺术的解体” ,一边又说 :“可以希望艺术还会蒸蒸日上” ,“要完成这个艺术之宫,世界史还要经过成千成万年的演进” 。丹托一边说:“艺术随着它本身哲学的出现而终结” ,一边又自我辩解:“艺术会有未来,只是我们的艺术没有未来。我们的艺术是已经衰老的生命形式” ,“ 我的声明绝对不是说艺术将要被停止创作了!艺术终结之后还是有大量的艺术被创作了出来。” 米勒同样一边说着“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 一边又肯定“文学 …… 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们去‘研究’,就在这里,现在。”

由此看来,前面两种完全不同的对艺术终结的理解似乎都能从黑格尔、丹托与米勒等人本身的论说中找到字面依据。这样,要真正弄清艺术终结是否意味艺术死亡就要联系语境全面地理解他们的原意,尤其要理解他们的“艺术”与“终结”本意,否则断章取义就会导致误解与片面化。

就“终结”的原意来讲, 刘悦笛通过分析黑格尔用的德文原词“ der Ausgang”,认为这个词不仅仅包含了被译为英文之“end”所具有的基本涵义,而且还同时有“入口”之类的另类内涵。“终结”并非仅仅指对终点之前一切的抛弃,而是指在“扬弃”之后,步入“终点之后”的新旅程。如此说来,“终结”之所以被误解为“死亡”、“终止”之类,大概也有英文对德文的“误读”、中文又对德文词和英文词连起来“误读”的原因吧 。 尽管刘先生这里的说明与其以前的理解自相矛盾,但无论如何,他的这个最新理解是积极前进的,也是令人欣慰的, 应该说,这一解说比较切合原意。

就“艺术”的理解来说,朱国华在分析 黑格尔艺术终结论时, 认为 这个论断在后来被主要分解成两个命题:其一,艺术是否“仍然是对我们的历史性此在来说决定性的真理的一种基本的和必然的发生方式”?这实际上首先讨论的是艺术与真理的关系,艺术的认识论问题。其二,艺术是否会消亡?这里实际上谈论的焦点是艺术的发展、艺术的功能、艺术的实践论问题。朱国华的这种理解指出了黑格尔“艺术”观念中渗透着的辩证思想 :一方面,艺术作为“一般”,它是一种与人类共存的精神与情感需求,不会终结。 另一方面,艺术作为“特殊”,它是 一种与社会历史实践相结合的有着具体价值功能及形态样式的精神载体,它的确又会随着时代的变迁,技术的更新,新媒介的运用等因素而变化甚至消失,这种“艺术”是可能消亡的(比如古希腊神话)。

如果对“艺术”与“终结”能作上述 辩证统一的理解,那么 我们就会理解他们看似矛盾的说法,也会为他们对艺术的关切与忧思所打动。 事实上,作为深爱艺术同时也有着深厚艺术鉴赏能力的黑格尔、丹托与米勒来说,他们正是在对“现时”艺术作品细读与分析的基础上,捕捉到了他人无法进入或无力解剖的矛盾与危机,从而抵达艺术研究的深层。他们眼里的艺术终结,只是终结“我们的”艺术,并非“一般的”艺术。换言之,他们是紧密联系时代以及艺术实践来感叹他们心目中的“经典艺术”在不断衰落乃至消亡,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艺术死亡,以他们才会在说出终结后又急迫地为自己解释,生怕别人把终结误解成死亡。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那种把艺术终结当作艺术死亡的观点完全是一种误解,艺术终结意味着艺术不断地终结-转化-再终结-再转化 ……

二、艺术会不会终结?

我国学者思考与回答艺术会不会终结这个问题时主要沿三条路径展开:艺术终结的原因是什么?艺术不会终结的理由何在?艺术将走向何方?在讨论艺术终结时,除了依据黑格尔与丹托等人的理路从哲学上分析艺术终结的原因外,我国学者还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了探讨。

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视野以及 消费社会的角度进行探讨。周计武从宏观的现代性视野比较详细地分析了黑格尔艺术终结的原因 。伍茂国与张秀娟把艺术终结分别置于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背景中来探讨。毛峰从消费社会艺术存在“生存悖论”得出这样的结论:现代艺术在商业枷锁中越挣扎,绳索套得越紧,直至使自身彻底死亡。刘登阁认为商品经济时代导致了文学的文本消解、作家死亡以及读者背叛,因此文学走向了死亡 。

从高科技与读图时代的来临进行探讨。毛崇杰从“科技腾飞与艺术终结”的悖论性关系探讨了艺术终结 。李衍柱认为“艺术终结论所以得到滋生和泛滥,是与高科技的发展,‘读图时代’的到来有着密切的关系。” 刘谭明则从读图时代的视角论证“传统的艺术被消解了,艺术观念被解构了,艺术或许真的快要终结了。” 李夫生认为“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尤其是文学介质的不断发展导致艺术家族内部结构的深刻变化。于是,一个从黑格尔那里感染而来的‘文学死亡论’或者‘艺术终结论’症候开始流播开来。” 张琳从现代媒体对大众的诱惑这一角度探讨了艺术终结 。

从西方现代艺术的激变进行探讨。吴艳宇认为,“艺术死亡”的问题很大程度上与当今西方艺术界的现状有关 。彭锋认为“ 现代艺术由于片面追求创新而走向了艺术的反面,从而有了所谓‘艺术的终结’。当画家将一块空白画布当作美术作品展览的时候,当作家将打字机自动敲出的符号当作小说发表的时候,当钢琴大师将静默的 4 分 33 秒作为作品演奏的时候,现代艺术的实验已经走到了终点,并在一种新的意义上意味着艺术的终结。” 王来阳也认为“激进的艺术一直沿着这种‘反艺术’的方向前进。其结果如若不是越出艺术范围 , 也必是导致艺术死亡了。” 曹桂生除了指出现代艺术以及后现代艺术造成了艺术终结外,还进一步对这种“终结的艺术”作了特征概括:它是一种审丑的艺术,一种反艺术的艺术 。

上面这种从艺术实践与时代变迁的关系探讨艺术终结的思路,一方面不同侧面地展示了当代艺术的危机,有助于深化对艺术发展机制的认识;另一方面,也使那种“艺术死亡论”看上去有着艺术实践的基础,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不少人,但问题是此“艺术死亡”中的“艺术”并非彼“艺术终结”中的“艺术”,不加分别地运用就会造成极大的误解与混乱。

面对艺术会不会终结的问题,我国大多数学者肯定艺术不会终结,并批判艺术终结论。在回答艺术为什么不会终结时,起初的理由基本上都是人不灭,艺术不死。童庆炳对米勒终结论的反驳代表了这种立论方式:“如果人类需要文学来表现自己的情感的话,那么文学和伴随它的文学批评就不会消亡。” 后来童先生从人类的情感需求与文学是一种独特的语言艺术这一视角补充深化了文学不会终结的论证 。随着研究的展开,人们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探讨。苏琪从艺术需要的生理基础,艺术需要与人类的自我实现,艺术与心灵医学三个方面论证了艺术不会终结 。刘谭明从艺术与人类的关系、艺术与科学的关系以及艺术自身的历史发展和嬗变三个方面阐述了艺术不会终结的理由。 蒋述卓通过对消费社会时代文学意义的辩护,断定“当前的文学并没有衰退和走下坡路的迹象,更没有要‘终结’的预兆。” 盖生通过人的本体性需求,文学的本体规定及文学的非线性进步性等方面对文学终结论进行了质疑与批判 。吴子林从乌托邦式的赎救以及文化上的感性革命两个角度对西方的艺术终结论进行了分析,认为其实质上是一种批判的思想资源,并非真正的艺术终结 。肖鹰通过对德里达的还原性分析,认为所谓“文学的终结”不过是被后现代意识形态虚构的德里达幽灵 。邬春立与卞维娅则干脆釜底抽薪,通过现代性的反思认为“艺术终结”是一个有意义的假命题 。

应该说我国学者对艺术终结论的批判以及给出的艺术不会终结的理由随着思考的深入而在不断深化。不过,对于那些把艺术终结误解成艺术死亡的人来说,批驳艺术终结某种意义上等于无的放矢,不管其理由多么振振有词,总给人一种刺杀假稻草人的感觉,因为黑格尔、丹托、米勒等人事实上都不认为艺术终结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死亡, 对艺术终结的理解直接影响对艺术是否终结的判断及其判词的说服力。

在判定艺术不会终结后,我国研究者对艺术的前景作了如下几种展望:

一种观点认为艺术不会终结,艺术复兴之路是回归传统艺术。王来阳满怀激情地说道:“该终结的不是传统艺术 , 而是某些激进的现代艺术和后现代艺术。”“回到历史,回到传统,回到心灵,回到审美,回到人性,将会获得新生。” 与王来阳用终结“现代艺术”来回归传统艺术不同,金秋野则通过比较现代艺术与传统艺术的精神后认为现代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回归了传统,换言之,现代艺术在一定意义上变成了一种艺术传统 。盖生认为文学的走向应该是:既是审美的,又是人文的,既具有意义的生长点,又是适度的娱乐。文学不仅不会终结,还将在新的形势下具有重建经典的可能 。

一种观点认为艺术不会终结,当代的艺术样式只是新的转型或泛化。余虹认为,当代文学终结论乃是对后现代条件下文学边缘化的诗意表达,这种边缘化意味着文学性的弥漫与渗透,因此文学不会终结,只是某种程度上的泛化 。吴艳宇认为,艺术终结意味着艺术在新的时代中与以往相比有了新的变化,现在被认为是“非艺术”、“反艺术”的东西逐渐占领艺术阵地,成为全新的艺术形式 。鄂霞与李艳认为大家正在探讨的其实已经不是文学是否会终结的问题 , 而是文学转型的问题 。刘义军认为传统文学的某一部分确实正在逐渐的死去,全新的文学时代正在诞生,当代文学全部姿态的最大价值就在于它给我们呈现出各种新相 。

一种观点认为艺术不会终结,但艺术走向何方目前不能预测。这种观点比较谨慎,他们既反对悲观主义的艺术死亡论调,也不赞成对新艺术的盲目乐观主义。陈志华从消费社会中,文学的商业化、时尚化与泛化三个特性揭示了文学的走向是“悖论性生存” 。刁杰认为,艺术真正的终结,只有历史才有权力作出最公正的裁决,而不能依凭某个人的预言来加以定夺。现在的时期,我们不妨称之为“艺术的迷茫期”而不是“艺术已死的时期” 。朱国华认为艺术在激变之后以何种面貌示人也许是一个难以解开的伟大的谜 。

应该说上述展望都有一定的道理,其捍卫艺术生命的精神令人钦佩,不过,富于学理性的严密深入的论证并不多,因此,要让人们真正信服其对于艺术前景的展望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化分析。

三、存在的问题与研究的前景

1986年至今已经过去20年,随着艺术实践的不断发展、现代性研究的深入以及文化研究的转向,我国学界对“艺术终结”的研究给予了极大的关注,既有宏观的描述,又有微观的辨析,既有问题的提出,也有尝试性的回答,各个研究层面都有进展。但就整体而言,艺术终结仍处于较低水平的研究阶段,无论就广度还是深度来说都还很不够,同一水平的重复研究多,富有新意的有实质性突破的成果少。笔者认为我国的研究之所以没有整体性突破主要存在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首先,缺乏对话争辩。不容否认,我们曾看到这样的事实:当米勒在我国扔下文学终结论后,我国有部分学者曾撰文反驳米勒,随着相互间的对话,双方的观点都得到了修正与深化,然而遗憾的是这种对话由于种种原因没有持续多久。更遗憾的是我国学者内部之间对艺术终结研究中有争议性的问题缺乏针对性的思想交锋与对话。尽管大家热烈关注并讨论着艺术终结,但很多时候各研究主体往往任意地选择自己所需的观点,相互间不管是否矛盾冲突地自说自话,这种众声喧哗造成了一种声势,但并没有深化问题的理解。惟有加强对话与争辩,研究问题的话语系统才会相互融合,对艺术终结的一些相关命题的理解才会深化。因为在 对别人深思后的结论下判词是容易的,然而要让自己的结论逼迫持那种观点的研究者因为相反命题的提出而对问题再思考却不是那么容易的,它必须经历一场思想的交锋与历险!中间肯定会有相互观点的重合、赞同、歧见、争锋、发展、转化……因此交锋过程定然时而拍手一致,时而针锋相对,观点会随理论的辨析与运思交错前行,由此才能推进研究的深化。

其次,缺少艺术批评。众所周知,艺术终结问题主要是由哲学家黑格尔与丹托等人提出来的,尽管黑格尔出于理论建构的需要,把艺术作为向宗教与哲学转化的一个环节,从而导致了艺术终结论。然而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之所以引起人们广泛关注,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论断似乎应验了今天的艺术实践,丹托、米勒等人就是在评论当代变迁的艺术时提出艺术终结的,这是在新的艺术创作实践与批评实践基础上对黑格尔的回应。返观我国的艺术终结讨论,大多数停留在抽象的理论层面,几乎很少针对我国或者国际的当代艺术实践来批评,即便论证需要一些艺术实践的例证,大多也是针对传 统艺术而谈,对现代艺术则似乎视而不见。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错位现象:理论界在热烈地讨论“艺术终结”,艺术界却在不断地创造新的“艺术作品”。没有实践基础的理论是无根与空泛的,没有理论提引的实践是盲目与混乱的,只有加强艺术批评,才能打破理论与实践的阻隔状态,为艺术的发展与理论的升华提供嫁接桥梁。

再次,缺失理论建构。对艺术的不同理解就会有相应的艺术终结观,比如,如果把艺术当作外在形式与内在意义的辩证统一,那么意义无视感官形式的哲学化走向与感官形式挤兑意义的去超越性都导致了艺术终结。因此要研讨艺术终结,其实首先要问的就是:什么是艺术?然而我国研究者对于何谓艺术这样的艺术哲学问题,一般是避而不谈。这一方面也许是因为问题的艰涩而难以回答;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觉得在当今反本质主义的潮流下,谈论何为艺术这样的有本质主义倾向的问题不合时宜。而不对艺术是什么这一基本问题作出系统探索,就很难对艺术终结研究形成实质性突破。换言之,艺术终结讨论应该透过艺术表面的现象变化对其中隐含的艺术观念内质因素的变迁作理论的说明与提升,否则,讨论就会停留在表层。令人高兴的是,王志敏在“迟到的反驳”中不仅认为对艺术进行科学的界定是非常必要的,而且尝试性地作出了自己的艺术解释 ,这是一个可喜的苗头,只要大家有这种建构理论的勇气与行动,探讨必然会不断引向深入。

面向新世纪的艺术终结研究, 薛华20年前的判断今天仍有意义:“关于黑格尔艺术终结论点的讨论还在进行之中,这场讨论还是一场‘没有终结的终结讨论’” 。 笔者认为在现有基础上,可从历史性、方法性、当代性等方面进一步拓宽与深化。

艺术终结与历史终结密切相关,要有突破与深入性的研究就要用历史的维度来看艺术终结问题。在已有问题史的基础上,要把艺术终结研究置于具体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展开,力求在历史的还原性研究中进一步深化不同理论家的艺术终结背景及其理论蕴涵,既勾勒出人物的相互承传影响,又凸现出问题的深化演变。因此继续挖掘并深化黑格尔、丹托以及米勒等人以及其他人的终结思想,并比较他们相互之间的关联与变化是现在要做的工作。从我国目前看,学者们在艺术终结研究中,大多停留在单纯的理论阐述、概念演绎和定性分析上,研究方法比较单一。因此,可借鉴、运用与整合来自于各种学科的知识和方法,特别是运用哲学、美学、文学、艺术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心理学等研究的理论与方法,对艺术终结作进一步的整体探索,从而使研究的角度得到创新、内容得到深入、范围得到拓展。如何在文化全球化、民族化的的时代主流下使处于弱势的中国文化得以个性化地生存,不致因效仿西方现代艺术及理论而丧失其“身份”,这是艺术终结研究中时代赋予的课题。此外,当今的高科技、读图、网络、消费时代艺术范式将发生何种变化?如何针对高科技、读图、网络、消费的内在特点对艺术作出理论的创新性构想与阐释,以充分发挥其积极作用,克服抑制其不利影响等等,也都是艺术终结研究中值得关注的重要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