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美学究竟应该怎样建构?

张玉能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市;430079)

张弓

(华东政法大学;上海;20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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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王晓华的《身体美学导论》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身体美学概论的著作。它为建立身体美学的中国学派做出了贡献,值得重视。它同时也引发了我们的思索:身体美学究竟应该怎样建构?新实践美学认为,身体美学应该从身体的实践出发,而不是仅仅从身体出发;身体美学应该以实践本体论作为哲学基础,而不应该仅仅以物质本体论为哲学基础,而物质本体论只是实践本体论的不言自明的前提;身体美学应该是身体审美学,而不应该仅仅是身体感性学。

【关键词】新实践美学;身体美学;建构;实践本体论;身体审美学

 

 

王晓华教授的《身体美学导论》是中国第一部系统的身体美学概论的著作。它为建立身体美学的中国学派做出了贡献,值得重视。近几年来,王晓华教授一直在致力于建构中国的身体美学,2017年、2018年连续主持召开了两次中国身体美学会议,引起了热烈的反响。他在《身体美学导论》中提出了“美学必须回归身体”的口号,并且初步搭建了他的身体美学的框架。这些无疑是王晓华教授为建构身体美学的中国学派所作的努力及其成果,应该予以充分肯定。不过,《身体美学导论》同时也引发了我们的思索:身体美学究竟应该怎样建构?我们坚持新实践美学的立场观点方法,完全赞同王晓华教授的建构身体美学的中国学派的倡议和努力,然而,我们认为,身体美学的中国学派应该回到“身体实践”,应该以实践本体论为哲学基础,身体美学应该是身体审美学。

 

一、身体实践还是身体?

王晓华教授在《身体美学导论》中明确提出了“美学必须回归身体”的口号,并且指出:“审美的主体就只能是身体。在解构了灵魂的神话之后,美学必然回到身体。作为感性学,它属于广义的身体话语(a discourse of body)。”因此,他倡导建构“主体论身体美学”。[1][1]1、27王晓华教授立志要“建构出完全从身体出发的美学体系”。[2][1]26那么,身体美学究竟应该从身体出发,还是从“身体实践”出发呢?新实践美学认为,身体美学应该从身体的实践出发,而不是仅仅从身体出发。

身体美学,顾名思义,好像就应该是从身体出发的美学,或者是研究身体的美学。而且,《身体美学导论》主张身体美学应该从身体出发的一条根本理由就是:“人是身体,身体是审美的主体。主体论身体美学的建构意味着美学研究范式的根本转型。”“我是身体,身体乃审美的主体,此即主体论身体美学的第一原理。”[3][1]44、57但是,如果仅仅是身体本身,就是一堆物质性的肉体的存在,没有也不可能有“审美的主体”产生出来,同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审美对象和艺术对象来观照和欣赏。只有人类身体的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才使得人类成为了世界(自然和社会)中的主体和审美的主体。人类的身体,并不是从来就如此的存在,它是以物质生产(人类自身的生产和生活资料生产)为中心的、包括话语生产和精神生产的社会实践的产物。正是社会实践使得人类的身体成为现在这样“直立行走”、用大脑思考、用双手创造自己的存在条件、用语言符号来命名和把握世界的样子,而且一直不停在不断改变物质身体、符号身体、精神身体的存在形态,简言之,人类的身体本身就是社会的产物、历史的产物。因此,对于人类的身体存在来说,更加根本的应该是社会实践。那么,作为“研究身体与世界审美关系的学问”的美学,究竟应该从身体本身出发还是身体实践出发,不就是非常清楚的事实了吗?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经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定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也不能深入研究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地质条件、山岳水文地理条件、气候条件以及其他条件。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4][2]510因此,研究作为社会和历史产物的人类的一切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就应该是从人类的社会实践出发的,而研究人类的身体的人文科学——身体美学当然应该是从“身体实践”出发的,而不应该从作为物质存在的身体出发,物质存在的身体只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这一点,王晓华教授在论述过程中本来是清楚的,但是,由于他太执着于“身体”本身,从而忘记了造成身体的“活动”的社会实践。

另外,《身体美学导论》十分明确地规定了“美学:研究身体与世界审美关系的学问”,实际上应该是“研究身体对人的审美关系的学问”和“研究身体对世界的审美关系的学问”,前者是“客体论身体美学”,后者则是王晓华教授所说的“主体论身体美学”。那么,人对身体的审美关系又是怎么产生的呢?新实践美学的答案同样是: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先从一般的“关系”的形成来看,人对现实的“关系”是在不断发展的社会实践中形成的。人与自然和社会的现实要形成真正的“关系”是必须人类有一定的需要,并且能够意识到这种需要。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动物之所以不能与自然现实形成“关系”,就是因为动物尽管有物质需要,但是它们却并不能意识到这些需要,主要是受本能的驱使在行动。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说:“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因而,意识一开始就是社会的产物,而且只要人们存在着,它仍然是这种产物。”[5][2]533只有人类不仅有物质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相属需要、尊重需要),还有精神需要(认知需要、审美需要、伦理需要、自我实现需要),尤其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需要,并且以自由自觉的活动来与现实形成“关系”。再看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形成,也是人类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的成果。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形成,从主体方面来看,应该是在人类具有了审美需要和审美器官以后,而人类的审美需要和审美器官,也都是社会实践的产物,“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6][2]191人类的需要是分层级的,而且是按照“物质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相属需要→尊重需要)→精神需要(认知需要→审美需要→伦理需要→自我实现需要)”的大致顺序在社会实践中生成发展的,只有物质需要得到基本满足以后,才可能生成出精神需要,而在精神需要的发展序列中,审美需要也是在社会实践中认知需要得到基本满足以后才逐步生成出来的。人类的审美器官并不是专用的,而是在人类的普通感觉器官、神经网络、大脑等神经系统的基础上,经过了漫长的社会实践过程才逐步生成出来的。正因为如此,一般的动物,哪怕是灵长目之类的高等动物,由于没有在社会实践中长期形成的高度发达的神经系统,尤其是大脑还没有发达到人类的高度,所以也就没有审美器官,加上没有审美需要,所以,动物与现实就没有可能形成审美关系。这样,美和审美及其艺术才可能成为人与动物相区分的主要标志。然后再看身体与世界审美关系的生成。只是由于有了人对现实的一般关系和审美关系,在此基础上,仍然是经过了长期的社会实践,人类的身体才可能在社会实践中二重化,成为了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于是身体与人和世界就生成出了“审美关系”,然后人类的身体才一方面成为了具有审美需要和审美器官的审美主体,另一方面又成为了具有审美属性和艺术性质的审美对象。这种身体与人和世界审美关系的特殊性就在于,身体既可能是审美主体,也可能是审美客体。所以,我们认为,王晓华教授建构“主体论身体美学”是可能的,但是,应该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或者“身体实践”作为这种身体美学的出发点。当然,我们认为也不应该完全排斥以身体为审美客体的身体美学。简而言之,无论哪种身体美学都是离不开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的,仅仅是身体本身作为一种静态的存在,是不可能产生出作为主体和客体的身体,也不可能产生出身体对人和世界的审美关系的,那么,又怎么能够谈研究“身体与世界审美关系的学问”的身体美学呢?

 

二、实践本体论还是物质本体论?

美学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应该有一定的哲学基础,尤其是本体论基础。从古今中外的哲学和美学的发展史来看,没有本体论的哲学是不存在的,同样没有本体论哲学基础的美学也是不存在的。不过,中外哲学史上倒是有遗忘本体论的时候,比如,西方哲学史上,文艺复兴时期,由于否定了神秘的神学本体论,产生了“认识论转向”,以认识论问题取代了古希腊罗马和中世纪的自然本体论,特别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提出了“我思故我在”以后,认识论的研究成为了哲学研究的主导方面,本体论问题经常被悬置起来了。再比如,在20世纪30年代苏联的“正统马克思主义”那里,流行着一种“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本体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认识论”“本体论是资产阶级哲学的学说”的论调,从而遗忘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这种观点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学习苏联老大哥”而成为了中国当代哲学的主流观点。到了改革开放新时期以后,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本体论的研究在西方哲学和中国当代哲学中得到恢复。但是,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究竟应该是物质本体论还是实践本体论却仍然分歧很大,完全否定马克思主义实践本体论的观点仍然十分流行。因此,在中国当代美学发展过程中,物质本体论和实践本体论的争论仍然在进行之中。这同样也反映在身体美学的建构方面。王晓华教授“回到身体的美学”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种以物质本体论为哲学基础的身体美学建构。王晓华教授说:“如果人不外是有机体进化的产物,那么,她/他在本质上就是肉身,精神不过是身体的功能-活动,审美的主体就只能是身体。在解构了灵魂的神话之后,美学必然会到身体。作为感性学,它属于广义的身体话语(a discourse of body)。”[7][1]27新实践美学却认为,身体美学应该以实践本体论作为哲学基础,而不应该仅仅以物质本体论为哲学基础,而物质本体论只是实践本体论的不言自明的前提。

本体论是关于存在的哲学学问,主要研究存在的本原和方式。世界的存在,在人类从自然界分离出来以后就有两种: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因此,有两种本体论:自然本体论和社会本体论;研究自然存在的叫做自然本体论,认为自然的存在本原和方式是物质的本体论叫做物质本体论,是一种唯物主义本体论,认为自然的存在本原和方式是精神的叫做精神本体论,是一种唯心主义本体论;研究社会存在的本体论叫做社会本体论或者人类本体论,认为社会存在的本原和方式是物质的本体论是一种直观唯物主义或者机械唯物主义本体论,认为社会存在的本原和方式是精神的本体论是一种唯心主义本体论或者历史唯心主义,认为社会存在的本原和方式是实践的叫做实践本体论或者历史唯物主义,又叫做实践唯物主义。

身体美学的“身体”,不论作为审美主体还是审美客体,都已经不再是纯然的自然存在,主要是社会历史的产物,主要是一种社会存在,因此,身体美学的本体论哲学基础,应该主要是一种社会本体论。当然,古今中外关于身体的美学研究,尽管并没有形成独立的学科,但是,都还是有着一定的哲学本体论基础的。而在近一个世纪创建身体美学的过程中,也出现过不同本体论哲学基础的身体美学。比如,德国哲学家和美学家尼采的身体美学建构就是以他的意志主义本体论为基础的,因而是一种唯心主义的社会本体论哲学基础的身体美学构想。法国哲学家和美学家梅洛-庞蒂的身体美学建构是以现象学本体论为哲学基础的,因而也是一种唯心主义社会本体论的身体美学构想。王晓华教授的“主体论身体美学”的建构,是以与精神和灵魂相对立的肉体的“身体”为存在的本原和方式,因而就是一种物质社会本体论的身体美学构想,甚至可能倒退到物质自然本体论之上去,虽然是一种唯物主义的身体美学,然而他尽力排除社会实践在身体美学中的存在本原和方式的根本地位,因而主要还是一种直观唯物主义或者机械唯物主义的身体美学。

新实践美学认为,身体美学,至少新实践美学的身体美学,应该是以实践本体论的社会本体论作为哲学基础。第一,身体美学的研究对象是“身体”对人和世界的“审美关系”,而人类的“身体”,在美学学科中已经不再是纯粹的物质存在,而是一种社会历史的存在。物质本体论所依据的“物质”,已经存在了多少亿万年之久了,与宇宙和世界是同时存在的,可是,人类及其“身体”的存在,却是大约200万年之前直立行走的人产生以后才有的,而能够与人和世界发生审美关系的“身体”,则是旧石器时代晚期(大约15000-8000年,欧洲的克罗马农人,中国的山顶洞人)才有的。[8][3]42第二,人类及其身体的产生,虽然是以物质身体的存在为前提的,但是,人类及其身体却是人类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过程的产物。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的大量事实已经证明,现代人类并不是从纯粹的物质的、肉体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形成的,而是在肉体的身体的前提下,人类通过物质生产劳动而自我生成的。因此,物质本体论并不能解决人类及其身体的产生的根本问题,而只有实践本体论才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类及其身体的产生的根源,也就是从根本上解决了人类及其身体存在的本原问题。美国考古学家布赖恩·费根在《世界史前史》中说:“‘会制造工具的人类……’,这样一个短语将最早会制造工具的人类同历史上所有其他灵长动物区分开来。制造工具的能力清晰地彰显了人类所独有的一个属性,即文化(第1章)。其他动物如黑猩猩会为了寻找食物或其他特定目的而制造工具,但只有人类才会常规性地、习惯性地制造工具,而且其形制也复杂得多。在制造工具这方面,我们比其他灵长动物走得都远。一个原因就是我们的大脑允许我们能提前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安排。”[9][3]60正是以制造工具为标志的物质生产劳动造就了人类及其身体,因此,到目前为止无可辩驳的是,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就是人类及其身体存在的本原。第三,实践本体论是以物质本体论为不言自明的前提的。有人认为,实践本体论是以人的活动、行为作为世界的本原,因此是人类中心主义或者唯心主义。殊不知,实践本体论是以物质本体论为不言自明的前提的。因为人类的社会实践是以物质世界所提供的物质为条件的,没有物质也就没有人类的社会实践,所以,实践本体论是离不开物质本体论的,物质本体论所论证的物质世界的存在是实践本体论的不言自明的前提。而且,关键在于,身体美学的本体论哲学基础,并不是要证明人类及其身体是物质的,而是在物质世界的前提下进一步证明人类和人类社会是从哪里来的,在人类社会的前提下才可能去论证人类身体的本原,即作为社会存在的人类身体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其答案就只能以实践本体论来提出。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开宗明义地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费尔巴哈想要研究跟思想客体确实不同的感性客体,但是他没有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gegenständliche]活动。因此,他在《 基督教的本质》中仅仅把理论的活动看做是真正人的活动,而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因此,他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10][2]499因此,忽视社会实践的唯物主义,比如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者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仅仅是物质本体论的唯物主义,它在自然界的存在本原和方式上是唯物主义的,因而是直观唯物主义或者机械唯物主义,但是,在社会历史的存在的本原和方式上却陷入了唯心主义或者干脆就退回到了自然本体论的层面上去了,所以,没有办法解决涉及社会历史存在的社会本体论问题,而身体美学的“身体”创造恰恰就是社会本体论的层面的问题,是无法以物质本体论(包括物质的社会本体论和物质的自然本体论)来解决的。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王晓华教授的《身体美学导论》也涉及到了实践本体论,比如,他指出:“由此可见,从实践着的身体出发,我们就可以解答审美之谜。”[11][1]63但是,在具体的论述中,他却忘记了“实践”,而仅仅执着于“身体”本身。他说:“从身体-主体出发,原本令我们困惑的美学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如果人就是身体,那么,困扰哲学宗教数个世纪的某些问题将迎刃而解。譬如身心问题。事实上,这是本不存在的困境:‘心’内在于身体,是身体的功能和活动,因此,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身心鸿沟(body-mind gap)。”[12][1]65事实上,身心并不是统一于身体,而是统一于“社会实践”。这个“身心统一”并不是指物质上的统一,物质上的“心”即心脏(或者特指大脑)本来就在身体之中,不存在“身心问题”。这个“身心问题”指的是“身体和意识的关系问题”。那么,说“心”(意识)是身体(大脑)的功能和活动,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作为存在,人类的意识与身体却不可能在物质层面上达到统一,而只有在人类的社会实践中,人类的身体与意识才可能达到统一。这就是说,人类的生产(劳动)是调动人类的身体的各个器官,按照一定的目的来改造自然和社会的对象,而这个生产目的就是以通过想象而形成的表象的形式预先存在于人们的“心(大脑)”中的,在生产劳动开始之前它们(身体与目的,身体与意识)是分立的,身体是物质的,生产目的是符号化(语言或者形象)的意识,从而就形成了“身心问题”;而在具体的生产劳动开始以后二者(身与心)才在实践过程中逐步达到统一,身体的实践实现了生产目的,否则就是实践的失败。所以,在“身体实践”中,身体是物质和意识的载体,实践才是决定身心统一的根本。因此,有了身体,只是身心统一的必要条件,而实践才是身心统一的充分条件。也就是说,美学仅仅回到“身体”还只是有了解决美学中的“身心问题”的可能性,并不一定就肯定能够解决问题;只有美学回到了“身体的实践”,美学中的“身心问题”才可能真正解决,真正达到美学中的“身心统一”。

简而言之,要想真正完全解决美学中的“身心问题”,仅仅“回到身体”还是不够的,还应该回到“身体的实践”。因此,真正解决身心问题的身体美学的哲学基础应该是实践本体论,而不应该是物质本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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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身体审美学还是身体感性学?

在20世纪呼吁“美学回到身体”、建构身体美学的过程中,许多美学家都从美学的词源学上寻找根据,伊格尔顿、舒斯特曼是这样,王晓华教授也是这样,他们都认为,美学回到身体,也就回到了本来的“感性学”。其实,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推论。新实践美学认为,身体美学应该是身体审美学,而不应该仅仅是身体感性学。

当德国哲学家和美学家鲍姆加登1750年把美学命名为Aesthetics(感性学)时,正是西方近代认识论哲学的极盛时期。因此,他是相对于当时哲学只有研究行为的伦理学和理性认识的逻辑学,而推导出应该有一门学科来研究与理性认识相对的感性认识,这门学科就是美学,他用Aesthetics(感性学)来命名。而伊格尔顿据此认为“美学是作为有关身体的话语(a discourse of body)而诞生的。在德国哲学家亚历山大·鲍姆嘉腾所作的最初的系统阐述中,这个术语首先指的不是艺术,而是如古希腊的aisthetics(感性)所提示的那样,是指与更崇高的概念思想领域相比照的全部知觉和感觉的区域。”(《审美意识形态》)[13][1]19那么,照这样的理解,作为感性学的美学就真的只是研究审美主体的知觉和感觉的学说,也就成为了审美心理学或者心理学美学了,也就是说最终还是把美学当作了一种研究审美心理意识的学问。这是美学之父鲍姆加登关于美学定义的必然结论,尽管伊格尔顿把“关于身体的话语”与“全部知觉和感觉的区域”联系起来,似乎给“美学”原初含义赋予了“身体话语”的意蕴,然而,其实质仍然是行走在西方近代认识论哲学和美学的圈子内,把美学限制为“感性认识”。既然美学是研究感性认识的学问或者科学,那么,这些“关于身体的话语”就仍然拘囿在认识论的牢笼之内。在此基础上的“身体美学”当然就不可能是本体论的,更不可能是实践本体论的,不可能跳出西方近代认识论哲学和美学的范围之外。

其实,鲍姆加登在确立美学到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美学定义的缺陷,似乎极力想把关于美学的设定考虑得周全一些。于是,他作了如下一些补充说明:“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我们的美学象它的大姐一样,可以作如下的划分:(I)理论美学。它阐述和提供一般的规则(第一部分):(a)第一章,启迪学,关于事物与思维的一般规则;(b)第二章,方法学,关于条理分明的安排的一般规划;(c)第三章,语义学,关于用美的方式想到的和加以安排的东西的表达手段的一般规则。(II)实践美学:研究在个别情况下如何运用的问题(第二部分)。”“美学的目的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完善感性认识)。而这完善也就是美。因此,感性认识的不完善就是丑,这是应当避免的。”[14][4]13、17、18通过这些补充,我们可以看到,鲍姆加登的美学构想并不是像伊格尔顿等人所想的那样是要“回到身体”,而是要回到“感性认识”,要研究感性认识如何达到完善,即美,那么,美学还是要以“美”为中心或核心来进行研究;美学应该研究超越了实用的“自由艺术”,即“美的艺术”,是关于自由艺术的理论;美学研究感性认识,因而是低级认识论;美学要研究美的思维,是美的艺术思维的艺术;美学要研究理性类似的思维,是关于艺术思维或者形象思维的艺术;美学的理论美学主要包括:启迪学、方法学、语义学,美学的实践美学主要研究美学理论的具体个别的运用。那么,按照这种回到原初的“感性学”的“身体美学”,就真正是“主体论美学”了,甚至成为了“主观论美学”和认识论美学了,“身体”就消失在感性认识论的“心(意识)”之中了。其实,赫尔德在当时就批评过鲍姆加登的这种纯主观的认识论美学的界定。德国当代美学家西格弗里德·海因茨·贝格瑙就指出:“赫尔德指责鲍姆加登和迈耶尔不是用引进新名称使美学成为科学——在这一点上他与门德尔松一致——而是在人们研究感性对象性能的规则时,由于上述原因使这些规则从美来发挥作用,然而人们必须‘从艺术作品中客观地和从感觉中主观地’搜集和规定美。”[15][5]8也就是说,赫尔德早就看出了鲍姆加登确立美学的主要缺陷就在于他拘囿于认识论领域,因而局限于主观意识的范围之内。如果王晓华教授的身体美学建构真的要像伊格尔顿所说的回到鲍姆加登的“感性学”,那么,他的“主体论身体美学”也就只能是单一的“审美主体的美学”,甚至是“主观论身体美学”,有可能是没有作为“审美对象的身体”的“低级认识论身体美学”。

新实践美学认为,身体美学应该回到“身体实践”上去。而“身体实践”就包括了两个方面:身体既是审美主体和艺术主体,又是审美客体和艺术客体。所以,新实践美学建构的身体美学,不应该是单纯的“身体感性学”,而应该是“身体审美学”。中国汉语的“审美”一词比较周密地概括了“美学作为以艺术为中心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科学”。“审美”一词主要作为动词和动名词,表示人类对审美对象和艺术对象的观照、判断、欣赏的实践活动,其本身就包括了审美对象(审美客体)和审美主体及其审美关系。从“审美”一词的构词法来看,“审美”是一个“审+美”的动宾结构的构成,“审”这个词素是一个动词,它的意义主要是审查、审核、观照、判断、欣赏、品味等,主要指称一种对某种对象(客体)的主体行为;“美”这个词素是一个名词,在这里指具有美的性质的事物(对象、客体),是前一个动词性词素指称的主体行为的对象和客体;“审”与“美”两个词素组成的动词“审美”就是意味着一种审美主体对审美客体的审美行为;由于在构成词素中出现了行为主体的行为,同时也出现了行为的所指对象客体,因此也就内在地蕴含着“审美关系”的意思在内。因此,我们以为,用“审美”一词再加上“学(学问、科学)”的“审美学”来表示“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科学”的美学,比起用“感性学”来指称美学要更加贴切、明确、生动,它可以避免鲍姆加登命名美学时的片面性、模糊性。实际上,美学,作为一种科学是不能够仅仅回到“感性身体”“感性认识”的,因为“身体”作为一个整体,就不仅仅是物质的、感性的身体,还应该包含着符号的(象征的)、精神的(理性的)身体;人类的认识和审美认识,同样也不仅仅是感性的认识,也应该向知性的、理性的认识和审美认识深化和发展,才能够最终以审美的方式来把握世界的本质和本质关系。因此,身体美学的建构如果仅仅是“身体感性学”,那么就有可能把研究对象仅仅放置在物质的、肉体的、感性的身体,或者仅仅放置在感性认识的主体方面,从而忽视美学研究的真实对象:审美关系。然而,如果把身体美学建构为“身体审美学”,那么就可以比较全面地涵盖身体美学的研究对象,既包括审美主体,也包括审美客体,还包括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审美创造和艺术创造,从而真正地研究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而且把作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的身体的艺术表现作为身体美学的中心研究对象。

总而言之,我们十分赞同王晓华教授建构身体美学及其中国学派的倡议,并且非常赞赏他在《身体美学导论》中实际所做的努力。为了更好地建设和完善身体美学及其中国学派,我们从新实践美学的角度提出一点建设性的设想,仅供王晓华教授参考,让我们共同努力,把建构身体美学及其中国学派的事业做好、做大、做强。

 

 

How should body aesthetics be constructed?

Zhang Yu-ne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Province, China, 430079)

Zhang Gong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 Shanghai 201620)

   AbstractWang Xiaohua's " Introduction to Body Aesthetics" is the first systematic book on body aesthetics in China. It has contributed to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inese school of physical aesthetics and deserves our attention. At the same time, it also triggered our thinking: How should body aesthetics be constructed? According to the new practical aesthetics, body aesthetics should start from the practice of the body, not just from the body. Body aesthetics should take practical ontology as the philosophical basis, not just material ontology, which is the self-evident premise of practical ontology. Body aesthetics should be body aesthetic theory, not just body sensibility.

Key wordsNew practical Aesthetics;Body Aesthetics ;Construction;Practical ontology;Body aesthetic theory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author:Zhang Gong ,born in Wuhan city in 1977 and Nanjing city in Jiangsu Province as ancestral home. He is associate professor of School of humanities, East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s and law, part-time deputy researcher of the research center of Marx theory, research on Marx s aesthetic theory, cultural studies.

Zhang yu-neng,in August 1943,was born in wuhan,originally from nanjing,jiangsu

province,centraltics ,aesthetics of literature and art,literature and art psychology teaching and scientific research,the Chinese aesthetic committee,director of executive council member of Chinese society for 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college of liberal arts,a professor at nanjing university and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doctoral supervisor,mainly engaged in the new practice aesthetics and western aesthee study of literary theory,aesthetics,hubei province learn academic adviser,former vice President.

 

 

参考文献:

[1]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1、27页。

[2]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26页。

[3]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44页。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第519页。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第533页。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第191页。

[7]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27页。

[8][美]布赖恩·费根:《世界史前史》,杨宁、周幸、冯国雄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第42页。

[9][美]布赖恩·费根:《世界史前史》,杨宁、周幸、冯国雄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第60页。

[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第499页。

[11]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63页。

[12]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65页。

[13]王晓华:《身体美学导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19页。

[14][德]鲍姆加滕:《美学》,简明、王旭晓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第13、17、18页。

[15][民主德国]西·海·贝格瑙:《论德国古典美学》,张玉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第8页。

 

 

 

【作者简介】张玉能,1943年8月出生于武汉市,祖籍江苏南京市,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南京大学和华中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新实践美学、西方美学、文艺美学、文艺心理学的教学和科研,中华美学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研究会常务理事,湖北省美学学会学术顾问、原副会长。

张弓,男,1977年9月出生于武汉市,祖籍江苏南京,华东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文化研究。

本文写作受到华东政法大学校级科研项目(编号:17HZK033)资助。